我所懷念的施虐老師們
記 憶是否可靠?只是不過隔個二三十年,世俗人心就有差別, 雖不至于天南地北,卻隱隱劃出了鴻溝界限── 童稚回憶一直倒退回去,無數孩童的小個子竄動, 嘻哈嘈絮皆是噪音,聽久了無不惹人厭煩; 而那時身為人師稍作體罰,都視作等閑,美其名“執教鞭”─── 那藤鞭之為物,印象奇深,粗幼不等長短不一,質地軟硬有別, 揮動時聲響劃破空氣,或呼嘯,或嘶嘶如蛇吐信, 執刑法之師嘴角微笑,手上絕不放松。我們亦經常流傳, 某鞭尤其沉浸過藥水,威力甚巨,童顏聞之變色── 當年老師鐵定帶鞭上陣,不然即屬意方正硬實的戒尺, 吩咐學子平放雙手,微屈手指關節,戒尺狠擊關節上,若閃躲不中, 則重新再來。赤手空拳面對“小魔怪”不是沒有,那種無招無式, 突而出手雖非白虹貫日,卻可謂雷霆霹靂 ;猶記得僅是忘記穿運動服,該老師即先賞以巨掌, 再喝之跪于球場一側;那時節女教師最興玉指捏肚皮, 纖指留有長甲,銳利得常劃出一道血痕。如今或許駭人聽聞, 當時仿佛沒有人想過抗議,今時有聽聞某某師施虐引起公憤, 學生集體作出控訴──我無疑覺得眼前孩童過于嬌貴,算他們幸運─ ─隱沒于時代背后的杏壇“老手”大概含飴弄孫去了, 好比日據時期戰犯混入尋常百姓家, 之前的犯案累累似乎不曾發生一般。
過 往受害者由于風霜歷遍,且肉體創痛容易愈合,成長季節一過, 不翻舊案就想不起──以后難免承認至為可怖的是無形的鉗制, 不是體罰;簡單如連坐法,一人犯錯,連帶左右同學亦受罰, 此亦屬心理戰術,孤立其人,或者甚至飽受埋怨。又或者原主沒事, 一樣被客氣對待,可身邊好友則遭恫嚇警告,不得與之連成一氣── 很政治化?地點仍舊是在神圣學府,不見得是在官僚還是宮幃。 這想必是人性,經過了精心巧制的教化洗滌,禮儀熏陶, 一如九蒸九曬,壞因子到底頑強不屈的潛伏其中,伺機而發。 熟識人情人性的,多半悲觀而冷靜──愈是知識分子愈是這樣, 愈是為人師表愈是容易使壞。再簡單如某些輔導老師, 疲勞轟炸問題學生,無非游說對方認罪從寬,手段與警匪片沒兩樣。 仿佛報應似的,在下有緣 插足“貽誤人子”之列,也就印證了黑心之黑暗, 終究也有層次之分;無謂作大驚小怪的悲憤狀,一切靜下心來, 總得承認電影奸角和小說反派不過是浮淺如臉譜面具而已。 親耳聽見資深老校長笑道,“處處得罪人是不行的”──他是“ 選擇性”得罪人。家長實力雄厚的學生,富有財資的教師, 人脈廣闊兼依仗當權者的職員,不在此列。擇人而耍性格, 也擇人而放軟語氣──也是華人極 其注重的好傳統,千錘百煉僅為“學會做人”,衡量利害, 當中犧牲了什么,損害了誰,無從稽考,可一大群人就這樣活下來。
忽 然便懷念起當年施虐的一眾老師了。不就是揮鞭和掌摑嗎? 血氣浮躁了點罷了,心計城府全無───即是那句“打人是不應該” ,難道沒動手的即屬好人?沒錯,那被罰屈膝跪草地之刑, 我亦曾身受,一些熟悉面影浮現,依然會義憤填膺。只是比起后來, 一切竟然小兒科起來,反變成饒有趣味的回憶。那專以“五藤鞭” 侍候小孩的男老師,前陣子逝世,無意間看見訃告,驚覺人世無常; 教地理的壯碩婦人,臉似老虎狗,撒潑起來會將學生書包, 整個往門外欄桿丟去,記得同班小子奔出去, 哭着撿取散落一地的書本作業簿,然而狂罵着,聲聲變態老虎狗── 女教師拎起木制厚戒尺,冷笑地緩緩走近他。
有些東西老早死亡,我們后知后覺,書上所讀與現實大書對照, 差了個天上人間,于是往事印象再壞再劣, 此時猶帶三分凄涼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