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缘——时光胜利史的不谢花 李天葆
但凡提到上世纪关乎中国古代名女人的电影,兜转迂回总会来到李丽华身上——即使不过是聊斋改编的片子。她那时想必稍有点秋娘意思,却依然是主角,说起任何旧日光影不能绕过她,几乎都不能摆脱。当时得令的李菁饰演的《连琐》,这书生杨于畏则是李丽华反串——她少有的权宜之计吧,除此还在《盗剑》扮演李菁的师傅耿六娘,塑造了这仅有的精明中年妇人形象,其实是粉饰过的“碧眼狐狸”,她可不会让玉娇龙风头盖过自己的。至于穿上方巾罗皂袍,踱小生步,全属万不得已,系为了避开邵氏群芳风头,还有凌波热潮。她遮掩得十分谨慎,然而眉梢眼角透露的一丝柔媚暗藏不住,她具有少女李菁无法达致的熟艳雍容——她学过程派京戏,举手投足似模似样,反串却偶尔尝鲜而已,只是她尝过失败,电懋版本的梁山伯尽管工架十足,也无法力挽狂澜。小白菜就不必说了,她还演过《阎惜姣》——那年头黄梅调方兴未艾,她不得不站稳脚步,以防一个巨浪冲得尸骨无存,只是《阎惜姣》曲风是京剧路线,据说是导演严俊的偏执口味,还特地找来票友梅砚生饰演三郎张文远。李丽华化身厉鬼,活捉三郎,被称赞为“大胆牺牲”;事实她理应演潘金莲,才是首选,水浒故事里最红艳最放荡的杨花;阎惜姣纵然泼辣,气势上有所不及,而且李氏演的是修正版,“有苦无路诉”的弱女子。这年是1963年,凌波在银河纵横啸傲,开拍《花木兰》,林黛赶拍《蓝与黑》《宝莲灯》,力拼到底。李丽华暂且在剧照里施展美艳的霸权,云髻高耸珠钗生光,她这一笑至少也是千锤百炼。
李丽华老早就是艳压群芳的花魁——她的美不是寻常的理解范围,几乎就是魔魅之内了。现在审美大概不能想象那种走到极致古典丹凤眼勾魂法力无边的境况——我始终认定,李是历代名花倾城倾国的传奇性赋予一张张的脸孔,在时代巨轮下举足轻重的美人都归纳在她的管辖下,哪一个都是她,我细数一下,大吃一惊,西施、孟姜女、武则天、杨贵妃……以至秋瑾、南洋娘惹、蝴蝶夫人和苏曼殊的表妹静子,以后谈论到她,断不会只是说演技精湛,她有更珍贵的特质,依附着光影历史而生的封神榜,她是头号女神,嫣然百媚,接受万千眼睛的膜拜。她隐身为男儿身,绝对是韬光养晦,几年后她演李翰祥的《狐鬼外传》,电影可能湮没了,遗留一张广告街招,这次李丽华真的一人饰二角,是鬼,是狐,“浑身解数迷惑风流种子”广告纸上画了一个月洞门,李披长发倚栏杆,宣传语句“神仙生涯亦是梦,一鬼一狐抱满怀。”她当中戴斗笠白纱遮面,多年后的《画皮之阴阳法王》王祖贤造型如同一辙,亦仙亦妖——思慕女心的极致,化为她们终极柔艳的形象,其实老早走进永恒。
那次忽然对张恨水感兴趣,不同版本的影视《啼笑因缘》几乎都找来对照比看,有的当然不行,越是接近现代越不忍卒睹,其实这戏最讲究京味,民国悠闲徐缓的年代,一个樊家树闲情逸致的晃逛天桥,一路迤逦写来,就是好风景,慵懒徐缓好整以暇的情调,要平稳悠然的节奏才能微微渗透,绝非急惊风的将耸动剧情填满就能创造高潮迭起——这些年都往张恨水民国鸳蝴小说打主意,一大套作品皆是拣现成的稍作改编,则衣香生花鸾镜映照岁月情仇,也便以为是好戏。
大鼓姑娘被大帅抢娶进府——照旧是石破天惊的戏肉。黑白粤语片的沈凤喜是梅绮主演,她独有小家碧玉扭捏作态的娇俏,虽说是少了京味,却无损凤喜本色。另一个江湖侠女关秀姑也是徘徊在桃月旖旎边缘的候选人之一,除了摩登的密斯何,也就数她是黑马,此片乃罗艳卿上阵,气质很接近,侠义中带着一种温柔敦厚。电懋版是走爽朗凤的林翠,而且最后居然修成正果,关秀姑最终赢得美男归,在火车拥在樊家树怀里——这上下集的彩色片其实颇得原著神采,可又不拘泥情节。葛兰曲艺架势唱腔都很好,被光头乔宏的刘将军鞭打,那歇斯底里的求饶声分明是过足戏瘾,然而葛兰并没有沈凤喜光艳照人的美,她一人分饰二女,还是略有吃力,可信度略低。我记得演好姊妹的雅琴,是莫愁,多个寻短见的花国艳星之一——邵氏版打对台的黑白版《故都春梦》,这个配角是惯于星海浮沉沧桑的欧阳莎菲坐镇,多年来她隐没在老迈母亲奶奶角色里,很少像这样展露艳光,头一幕她还有天桥亮相献唱,秀目送媚,埋下后来极具关键性的伏线……花团锦簇围绕的花魁是李丽华,她演弱女子不过是演戏而已,超越岁月阻隔,她足踩莲瓣,渡过烟波浩荡,活到一个岁数,她要是成为哪一个,谁就得相信她是谁。邵氏版是抢拍急就章,那个好色大帅是井淼,淫笑奸笑,很浅薄表面化,细节都顺着戏剧性而去,没有意绵绵柔情万种的感觉。李丽华却第二次扮演啼笑因缘,那份曲折惊险的遭遇想必无比熟悉,只不过芳龄稍长,照理她一脸胸有成竹,即使梳着麻花辫子,也不可能惊惶无措如雨打玫瑰——大将军横加施暴,李恐怕无从惧怕,她照例当作梦魇鬼压床,明天还是个强悍女人,暴雨寒梅,怎会软弱至此?庆幸当然有双生花之一何丽娜搭救,时髦仕女雍容世故,也依旧适合李丽华,她拿了男的一张相片,是貌似自己的姑娘,她还以为对方有意,不知原来是瓜代的替身,她的怅然是可想而知。也许不管是民国还是现代,男人总会忌惮有点办法的女人。四十年代的《秋海棠》,李照样一人饰演罗湘绮和梅宝二角,古老浪潮又再卷土重来,六十年代的《红伶泪》只能演湘绮,天真的唱戏姑娘让给了凌波——对手年轻,总是可敬的,她不在意和她们合作,当时四届亚洲影后林黛魂归离恨天,一代妖姬白光半退隐状态。她还在,可不能倒下。
迟至七十年代,我童稚时竟还可以目睹她客串观世音的正大仙容,指引点化妈祖林默娘,此时的名号是“长青树”李丽华——跟六十年代版本的观音不一样,这里她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却华艳得不可逼视,她的戏里戏外,无不蕴含着法力,谁敢挑战。后来看到一本《中国电影》封面,泥金旗袍,披挂上荧光珠翠宝石缨络,流光灿烂,凡夫俗子总觉得难以侵犯;她似笑非笑,与日月抗衡的美貌,有着历代美人叠印的如花艳影,一颦一笑,都有排山倒海的法力,年月越久,越觉得她是屹立不倒的天女,艳丽万端的足踏云海,静看变幻沧桑。当年她结婚行的是天主教礼,可倒也不损她本是具有神性的事实。我还有幸看过胡金铨导演的《迎春阁之风波》——客栈老板娘是李丽华,机灵敏捷,手下还有几个身手不俗的女跑堂,全凭掌柜大娘眼神示意行事,那份江湖老练,李胜任有余,她是得道千年的狐狸了。
热带国度的子民曾经在五十年代见识了李丽华,其美色映照了椰影海景,她穿一袭纱笼,斜签着身子,双手扶住树干,露出招牌丽华式笑容——围观的不计其数,他们目睹如此娇艳妖娆的娘惹,应有梦幻不真实之感吧。湿热泥地开出了野牡丹,时空错置,不协调到极点;可那个年代哪一个女星不穿上一件半件的卡巴雅,当个娘惹?据闻当时林黛要拍《马来姑娘》,改编自刘以鬯小说,后来也胎死腹中了。李丽华独占南海一枝春,没有人会记得《娘惹和峇峇》《风雨牛车水》片子拍些什么,剩下的几乎是她异国风情的美艳。
旧箱子的陈年四十五转小唱片,保留着《一寸山河一寸血》电影插曲,李丽华精雕细琢的一张脸,凤眼红唇,炯炯有杀气。我当然听过《天上人间》,极为娇嫩的歌喉,那“树上小鸟啼,江畔帆影移”唱得柔糯,莺声呖呖溜得圆,而歌词花间风得很,“处处花开,朵朵花香,兰如白雪,桃如胭,你娇我艳,羞得金鱼儿也不敢出水面”不就是贵妃醉酒的其中画面?近年来也只有费玉清敢唱,女歌男唱,虽然自有一种儒雅风范,却不是暗藏倾国倾城的象征意味。李的另一首《西湖春》,有人唱得千回百转,不过可没有那点如花貌,歌声飞升至婵娟璇宫也没辙,谁都不会是李丽华,难以取代。老旧收音机里沙哑的配乐里,透出幽幽女音,仿佛真的乘舟游湖,乐声随水漂荡,“春风吹春燕归,桃杏多娇媚,侬把舵来郎摇桨,划破西湖水……”一年皆炎热的南洋,就在歌声里想象遥远湖光潋滟的画面,似近在咫尺,却无限神秘。李丽华亦如是。
所谓中国时代曲的领域里,撇开李氏花颜玉容的魔力,她的声音不过是流动乐声里的一阵春风软语,有其楚楚动人之处,却没有威胁性——不必有感情的劲道,嗓音娇柔得依恋在花瓣上,萍叶上,任由飘流,纯粹是小姑娘的歌声,永远长不大:“不要吵,不要吵,我要睡觉……”轰轰响的爵士音乐配搭,她的慵懒诱惑只是点到即止,没有真正的风月情浓,像她主演的好莱坞电影《飞虎娇娃》,魅艳减去了一大半。李丽华还有一首《郎情妹意》,自有一种温婉情伤,不落入怨妇旧巢模式:“月亮光,月亮光,月亮光照妹房,照进小妹象牙床,多一个枕头少一个郎……”歌词近乎明清乐府小曲,推窗见月,无需扭曲肚肠,如此泣歌也不会真的催人泪下,那实在是甜蜜的婉转娥眉,柔美的幽怨哀啼,到底不过是美人唱的曲子而已。
李丽华也曾有过朴素的进步女性时期——这是她弥漫一丝梦幻桃红的时期。她在上海敌伪落水身份淡化了,婚变,低潮后又再起来,有着女人的历练,显露成熟大度的美艳,她不忘一股潮流的趋势,嗅见它们的存在,也就顺应自然,洗尽铅华淡扫娥眉,演起劳动女性:头发看得出是稍带电熨的微卷,但已剪及齐耳后,一件素色唐装衫裤,是渔家女,是纱厂女工,是大家庭的可怜女,甚至还执笔为文写角色塑造的体会。李丽华当年前进的这种作风,我们似乎感到不习惯,可是她再进步,也不过是银灯女神的过渡潜伏,其实摆脱不了魅艳的天命——像《误佳期》插曲,她唱的《小喇叭》是带着社会觉悟意识的歌曲,但在男主角韩非的梦里,新娘李丽华白纱白裙水晶后冠,钻石耳环珍珠项链,怀抱着姹紫嫣红的玫瑰,一双剪水瞳勾魂摄魄,暗示着未来走的肯定是另一条路,那时沉迷于虚无的恋梦是没错,她和陶金差点成了一对,歌声有了印证——我倒是要赞叹李丽华在《诗礼传家》唱的《可以不可以》、《我要跟着你》,绝对是情真意切的心曲,莺声甜美,然而不再是空有的圆润娇脆,而是一句句有了投注倾诉的对象,每一节都有意中人作歌词的底子。
在另一部电影里演个戏院领位员,在生活线上挣扎,豆蔻含珠,又被雇主辞退,只好等待“十月果”瓜熟蒂落——《十月果》正是戏名。她随时也可能是瞎眼女子,即便如此,也少不了是美目盼兮——《盲恋》本事一侧,赫然是李丽华的绝世芳容,是作者徐讦笔下的卢薇翠么?她终究比较像徐讦另一本间谍小说《风萧萧》的白萍。当然东方茶花女也可以很李丽华,斜靠妆台,调笑着一脸悻然的阿芒张瑛……我们未必相信她会真的患上绝症,但是角色本身回魂似的迁就李丽华,指着,是她。看过《世界》杂志封面,她演摩登林黛玉,两手放在身后的雕花栏杆扶手,微挺着胸脯,笑容带着春意,整个人在黯绿背景里光艳玲珑起来,新月眉工整,眼儿斜飞,金灿灿马甲与旗袍连身,细看,有一根根珠钉插竖着,仿佛身上有刺,一如桃花软甲——这幅装束,是《新红楼梦》的黛玉,流落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暂且把伤春悲秋和葬花营生丢在一边,趁着热闹伦巴音乐响起,索性轻摆柳腰舞一回吧,开生日舞会在高齐眉毛的蛋糕前吹蜡烛,闲来坐汽车游车河,郊外野餐唱情歌……渐渐的,黛玉越来越像凤姐儿,粉面含春威不露,成了女强人,叱咤风云起来,比什么圆梦补梦还要惊世骇俗——不就是谈丽华之歌吗?却无意间还是回到魔魅的“银河艳影”来了。
七八年前有人将陈年光影烧录成碟,在熟悉的店里寄卖,倒是看到1955年李丽华版本的小凤仙——我其实就相信野史里流传的名花长得便像她一个模样,元宝领高耸斜斜划过桃腮两边,恐怕是著名的凤仙装了;眉挑目语,魂授色予,嫣然浅笑,一口滴溜溜莺声珠转的京片子,“我可不怕什么男人的……”妖媚地迎风摆柳在军官面前回话,机智伶俐,却异常世故老练,一推三不知,然后自称烟花巷人,迎送生涯稀松平常,一下子小女子奴家的。这种风情不再了,如今的自以为天生尤物可以参考一下,想必暗地一惊,原来老旧的时代还有女人眼波流转替代千言万语,樱唇玉音说出了一朵花,柔艳到了一种境界,等于是艺术了。当然李丽华的那种美,倒是停留在历史的旁侧,不会落在现代,重返人间。只是传奇不谢花的典范永存——白流苏脚踢蚊香盘,香港沦陷成全了她,李丽华脂光粉艳的美了超过半个世纪,任何时局都倒过来成全她,事业爱情无不手到擒来。南半球北半球,沧桑飞渡,红颜玉容抵得住生离死别的折腾,多年前的人儿再重逢,携手双双返回赤道的小岛新加坡,这里仍然是海外的神仙岛——现实和戏剧的界限模糊不可分,只是对于李丽华,传奇化的团圆结局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她应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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